崔茁不理會慕容淩娢的茫然無措，繼續說道，“若不是我今日回來，指不定他還要在自家被吊幾天呢。衙門裏全是皮歸的人……居然真的敢……”

“是老皮動的手？”慕容淩娢問道。

“都說了是托你的福。怨不得皮知州。”

“不，真的不是我，我什麽也沒有做！”慕容淩娢竭力地解釋，但對上了崔茁那陰慘慘的眼神，不由得後退了一步。

“不怨你？”崔茁起身，向前一步，那雙淒慘如鬼火的眸中不加掩飾地閃爍著恨意，語氣卻是平平淡淡的，像日常寒暄一樣。“若不是你往京城報信，知縣怎麽會自殺？我又怎會回來。月兒又怎會淪落到如此地步。”

“什麽……情況……”慕容淩娢驚恐中又不乏好奇，她還是忍不住說道，“跟我有什麽關系！你恨我，就讓我做壞人做得明明白白的啊！”

“呵，你既然問了，我也沒必要瞞著。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。”崔茁回身，給自己斟了杯酒，擡首飲下，斜眸瞥向慕容淩娢，眼眸中氣焰竟弱了許多。他想起了一些往事，那是一段他深埋在心底，幾乎被強行遺忘的記憶。

九歲那年，他也曾站在此處，呆滯地看著那骯臟的泥土，夾雜著大小不一的土塊，一捧一捧砸在父親那具輕薄的棺木上。一層又一層，直至地面微微凸起。他跪在那令人壓抑的土堆前，側目看向旁側母親那還未生雜草的墳，緊要牙關，不想讓眼中產生淚水。但在這種情況下，他像是被人戳中的眼角的淚點，那些令人難堪的液體不斷在他眼眶中翻倍，他用力咬住舌尖，也無法控制自己繼續包容這些淚水。一行清淚順臉頰而下，為剩餘的眼淚開辟了道路。更多的淚水奪目而出，瞬間布滿了面頰。他雙手緊握，控制住顫抖的雙肩，不願用手擦淚。他害怕，害怕身後的人知道，他在無用的哭泣。突然，一只有力的手扶在了他的肩膀上，他沒有回頭，因為他知道那是誰。

“茁兒……”那時還在衙門當差打雜的趙知縣輕輕拍了兩下崔茁的肩膀，他不知道怎麽勸這個孩子，但他答應了崔明，一定會將這孩子視如己出。“時候不早了，咱們……回去吧……”

崔茁不為所動，依舊倔強地跪在那裏。面前這個土堆，似乎是自己和親人唯一的一點聯系了，他害怕，害怕自己一旦站起，此時此刻，或者更遠些的經歷，就徹底成了回憶。而在泥土下沈睡的人，也會真的被這人世除去姓名，被時間抹去痕跡。他妄想要卑微地攥住這點令人悲傷的時間，哪怕斯人已逝，只要時間一直停留在此時此刻，他就有理由自我安慰，他們還在自己面前，只是需要休息。

“茁兒……”趙知縣輕嘆了一口氣，看看跟在自己身旁的，一臉懵懂的女兒，疲憊地閉上了雙眸。

此時的月兒確實不太懂，面前的這些土堆到底是怎麽回事，但她看出了，崔茁哥哥很難過。她松開父親的手，走到崔茁旁邊，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崔茁的衣角。“崔茁哥哥，我們回家吧……”也許是受到了壓抑氣氛的影響，月兒居然也在不知不覺中紅了眼眶。

“崔茁哥哥不要哭啊，回家好不好？”月兒用輕柔的聲音再次央求道。

崔茁看著這個即將哭泣的小女孩兒，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產生了一絲觸動。他不願見看見她哭泣。

“好……咱們回去……”崔茁擦了擦臉上的淚痕，站起身，努力擠出一絲微笑，牽起月兒的手說道，“我沒有哭。你也不要哭，可以嗎？”

“嗯。”月兒認真地點了點頭。

……

那似乎是自己最友善的時刻呢……願意在最痛苦的時候，露出微笑，去守護另一個微笑……

崔茁不知不覺間放緩了語氣，卻把那些恩情，那些喜樂參半的年月，簡單概括為，“趙知縣，也算是對我有恩了……那時他只是在縣衙裏當差，過了好幾年，才因資歷和處事能力做了晏斤縣知縣。正是那一年，我進京趕考，結識了張祁淵……”

“你那麽早就認識他了？”難怪當年張祁潭能和他套近乎成功，原來是這層交情的。“既然你認識他，為何……”張祁淵顯然是四皇子的人，崔茁若是真的跟他關系好，為什麽沒有被四皇子拉攏呢？

“在沒參加會試之前，他便想把我引薦給四皇子，不過我拒絕了。”崔茁說到這兒，居然輕嘆了氣，流露出了少許失望神情。“我跟張祁淵關系不錯，不說是谙熟，至少也是了解。他有志向，也不缺施展雄心壯志的才能。不過，他的目光終究是被經歷給限制了，追求的不過是家族地位和在朝廷的權勢。這些，對於我來說，毫無意義。我那時，真的不想陪他和四皇子爭權奪利，只想通過一己之力，盡量改善百姓們的現狀。這種觀點，倒是與太子殿下更為接近……”

太子……慕容淩娢想到那家夥，滿腦子都是不好的回憶。就是因為他，自己差點就親口把女扮男裝的事情說出來了！那位太子殿下不是不直嗎？那崔茁會不會……跟他有那種關系？崔茁不像是願意在下面的人，但太子也不像受啊……誰上誰下，真是個問題。

“我現在可以明確告訴你，你之所以會被排擠出京城，便是因為郭揚把我的奏折註上了你的名字。我不想欠你什麽。所以，你盡管提問，凡事我知道的，絕不隱瞞。”

“郭揚……也是你們一派的？”慕容淩娢已經不再糾結自己被調出京城是原因了，她甚至沒有再感到委屈。因為她隱約感覺到，崔茁跟趙知縣一家的關系非比尋常，這樣看來，怎麽想都是自己欠崔茁的更多。

“他是太子一派的，可我不是。畢竟跟張祁淵有過來往，太子並不完全信任我，我明白。因為你寫給六皇子的信的內容牽扯出了皮知州以及張家的一大批人，太子怕我被牽連，我也為了避嫌，就編了個丁憂的理由辭官回家。不料……你比我想得還狠，居然能讓皮知州忌憚到隨意找了個替罪羊就想草草掩蓋事實。”

“抱歉，可……”原來真的是因為那封信！韓哲軒他究竟做了什麽!為什麽那封信到了六皇子手中！慕容淩娢正構思著如何解釋，崔茁卻打斷了他。

“沒用。人死不可覆生。”

“可他是自殺的。若是沒有貪官糧，為何會是這個樣子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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